前一段,看了两位朋友关于上海疫情的文章。
两个人的观点并不一致,一位建议「动态清零」,另一位则建议逐步放开,慢慢与病毒「共存」。
相同点是,两个人的文章都大篇幅地引用了各种数据,也都强调应该站在「科学」的角度来解决问题。
另外,他们都引用了大刘在《三体》里的那句话:
无知和弱小不是生存的最大障碍,傲慢才是。
我有些困惑。
一方面,他们说的很多观点都有道理,数据看起来也很有说服力;
另一方面,我也能看出有些数据是故意挑选出来的,其它论据也有偷换概念之嫌。
他们自己知道吗?
我的意思是,为了证明自己观点的正确,他们知道自己在挑选数据,或是误导读者吗?
我最近读了纽约大学商学院教授、心理学家乔纳森·海特的《正义之心》(副标题为:为什么人们总是坚持「我对你错」),找到了答案。
海特认为,人的道德判断是直觉式的,是一种感性的情感反应,并非来自于思考和理性的计算。
我们自以为的推理,并不是为了探求真理,而是为了找理由支持我们的直觉的情感反应。
随着人类的大脑变得越来越大、越来越复杂,人开始表现出更多的认知上的精确性,比如「做决定」(今天我该写什么)和「下判断」(明天开盘会跌吗?)。但在所有情形下,这些决定和判断还是来源于「模式匹配」,一种迅速、自发并且毫不费力的过程。
与之相对应,我们以为的「脑中推理」,是「我们描述我们觉得自己如何做出判断或者别人如何做出判断」的过程。这是有语言的生物所特有的,因为他们需要向别的生物解释自己。
事实上,在道德心理学家通过研究和实验得到这些结论之前,英国哲学家大卫·休谟在 1739 年就发现了这一点,他写道:
理性只能是激情的奴隶,除了侍奉和服从激情,不能假充自己尚有别的差事。
按照海特的研究,几乎所有的情况下,我们都是在第一时间就得到了结论。之后,我们用搜索引擎查文章、找数据,静下心来思考,其实都不过是在根据这个结论寻找合适的理由。
读到这里,你是不是觉得这个说法很冒犯?
我曾经写过周琦的故事。
2021 年 6 月,在亚洲杯预选赛中国对阵日本的当天,周琦因为发球失误登上了「微博热搜」。
比赛中,周琦有一个底线发球失误了,而且失误得很搞笑,直接砸到了队友的脑袋上。如果你是周琦的球迷,你应该记得他在休斯顿也犯过类似的错误。
于是,两个很搞笑的 GIF 被精心编排到了一起,变成了一条很火的微博,外加一句评论:
周琦太烂了,打球一点儿不上心。
这个失误是事实吗?是。
这个精心编排的 GIF 说谎了吗?没有。
周琦打球很随意,完全不上心吗?未必。
可以看看这个失误之外的事实:
1)这场比赛中国 90 :84 赢了日本;
2)周琦 18 分,12 篮板,2 封盖,全队最高;
3)最后一节周琦发挥神勇,带领中国队反超比分;
4)周琦在出征前眼部不适,经诊断为双眼视网膜裂孔。他坚持做完手术后马上飞到菲律宾参加比赛。
同一场比赛,同一个周琦。
持完全相反观点的人,都从中找到了支持自己的论据。
我还曾经写过科技股投资人 Cathie Wood(木头姐)的故事。
我的直觉是,这是又一个现代版的龟兔赛跑的故事。木头姐不过又是一个隔几年就会碰到一次的,赶上了风口的股神。
更让我不舒服的是,她和那些在净值高位募集资金,最终亏掉投资人钱的基金经理没什么两样。
于是,我选择了这样一张图:
并写下了这段文字:
这张图起点的 2020 年初,木头姐的基金规模是 16 亿美元。2021 年 2 月,这张图接近顶点时,规模是 500 亿美元,膨胀了 30 倍。仅仅一年时间,木头姐就给投资人亏了 250 亿美元,这是又一个、将来会在很多书里见到的,基金经理在股市高位扩大规模,最终毁灭社会财富的案例。
在文章的评论区(微博),有一位读者说了这样一段话:
你这不过是精巧选择时间而已。如果选择更长时间来看,ARK(木头姐的基金)依旧跑赢纳斯达克,更远远跑赢巴菲特。
而且,从这张图上看,ARK 见底了,而 BRK(巴菲特的伯克希尔)倒是快见顶了。
我们的观点完全不同,但也都可以从「真实」的数据中找到支持自己的论据。
如果海特教授说的是对的,那我们直觉性的、感性的情感反应是怎么来的呢?
正如前面所说,在所有情形下,这些决定和判断都来源于「模式匹配」,一种迅速、自发并且毫不费力的过程。
人脑中有六个最基本的道德模块,能够对生活中出现的各种事件进行模式匹配,帮助我们做出到的判断。
这六个模块是:
1)关爱 / 伤害
2)公平 / 欺骗
3)忠诚 / 背叛
4)权威 / 颠覆
5)圣洁 / 堕落
6)自由 / 压迫
神经学家格雷·马库斯认为,大脑就像一本书,基因在胎儿发育过程中起草了初稿。婴儿诞生时,没有任何一个章节是完成的,有些甚至只是粗略的大纲,等待儿童成长过程中去补全。
这六个模块,就是人类在进化过程中形成的每一个胎儿的初稿。
在漫长的成长过程中,我们受到旁人毁誉的指引,受到理性、个人利害的考虑,我们身处的环境、看过的书、交往的人……慢慢把这本道德之书补全。
显然,每个人的成长环境和经历,决定了这些模块的权重(占比)并不一致,这也导致,当面对同一件事时,不同的道德模块会对我们有不同的指引,每个人的直觉反应就完全不一样:
「忠诚」往往意味着集体主义和爱国主义精神,而「自由」则更在乎每个独立个体的利益和感受;
「权威」往往象征着等级森严的制度,而「公平」则希望每个人得到机会甚至结果的平等。
这就解释了文章开头那个例子。
面对疫情,两个「道德模块」相差很大的人下意识地做出了不同的道德判断,进而,找到理由来说服自己,以及说服他人。
《思维的发现》中有一句我很喜欢的话:
人们不是在选择事物本身,而是在选择对此事物的描述。
这也意味着,人们做何种选择,取决于这种选择以何种形式被呈现出来。
背后的原因是,这些呈现的形式,会直接触发不同的道德模块。
第 94 届奥斯卡颁奖典礼上,主持人克里斯·洛克调侃了威尔·史密斯妻子的光头,威尔·史密斯很不爽,上台打了洛克一个耳光。
你的直觉反应是什么?
在不同的国家或文化,大家本就会有不同的反应。
比如在有些地方,抽耳光被认为是残暴和压迫的典型行为。而在另一些地方,掌掴有时会被认为是为了适当地强调规矩。
更重要的是,你还记着你第一次看到这则新闻的时候,它是被怎样描述的吗?
1)洛克在奥斯卡颁奖典礼上,当着电视机前和现场观众拿史密斯妻子因生病而脱发的光头开涮,史密斯忍无可忍上台扇了洛克一耳光;
2)脱口秀演员洛克在奥斯卡颁奖典礼上拿史密斯妻子开玩笑,史密斯愤而登台殴打洛克。
在这两种不同的描述下,当你读到那些文字的瞬间,你的道德模块就快速做出了反应,进行了道德判断。之后的推理、依据、争论,不过是这个判断的自行合理化而已。
你也许听说过海特教授的另一本书——《象与骑象人》
海特认为,人的意识是分裂的,如同象与骑象人,骑象人的工作是服务大象。
骑象人是有意识的论证,而大象就是剩余 99% 的精神过程,它发生在我们的意识之外,却实际操控着我们的大部分行为。
为什么我们看到的大部分争论都在偷换概念、自说自话?你观察到有一方说服另外一方的例子吗?
象与骑象人的完美配合,抛出不容置疑的观点,伴以如炮弹一样的激烈言辞。
一方面,这给与我们观点相同的朋友留下深刻印象,向盟友表明我们是队伍的坚定成员;
另一方面,如果争论的对手也处于同样的模式,不管我们的逻辑多么完善,都无法让他们改变观念。如果你的观点违反了他们的直觉,他们总会寻找到一个理由来质疑你。
如果你真的想改变其他人关于道德或政治问题的观念,你就得从他们的视角看待问题。
是的,你得和他的大象谈谈。
为了研究「神性伦理」,海特申请了奖学金,到印度生活了三个月的时间。
他受到了热情的欢迎,有一个不错的公寓,附带全天候的厨师和司机。尽管如此,在最初的几周里,他感到非常不适应:
海特和男人们一起进餐,而他们的妻子则安静地为他们服务,之后退到厨房里;
海特被告知对仆人们严厉一些,不要向他们的服务道谢;
海特看到人们用很脏的水来洗澡和做饭,因为那被认为是圣水;
……
他感觉自己掉入了一个性别隔离、等级分明、信仰虔诚的社会,这是 29 岁的自由派无神论者根本无法接受的。
但这种感觉仅仅几周后就消失了。
海特喜欢这里接待、帮助以及教导他的人们。不管他在哪里,大家都很友善。
当你对别人心存感激时,就会容易接受他们的观念。
海特的大象偏向了他们,迫使海特的骑象人为他们的道德主张寻找辩解的理由。
三个月后,当海特登上飞机返回美国的时候,他听到一个响亮的、无疑是美国口音的声音在说:
「喂,你来告诉他,这是我座位上方的空间,我有权使用他」。
「这很讨厌」,海特心想。
读到这里,也许你感受到了一丝冒犯。
我想继续冒犯你一下,任何珍视真理的人,都应该停止对理性的崇拜。
我们远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理性和客观。
大多数时候,我们都是根据自己的道德模块矩阵做出直觉的判断,所谓的理性不过是自欺欺人。
不过,我并不是说我们就全凭感觉行事了。
海特在书中举了一个例子:
一个神经细胞很擅长的事情是:累积其树突接收到的刺激信息以「决定」是否将信息通过轴突传送出去。就单个神经细胞而言,它并不聪明。但如果你将许多神经细胞以正确的方式组合在一起,就形成了大脑,就得到了一个比单个细胞聪明得多的系统。
人也是这样。
人常常出于直觉原因寻求证据支持自己的立场,我们无法期待每个人都能进行客观的、开放的、追求真理的推理,特别是当他们出于自利心态或是顾虑自己的名声之时。
但是,如果我们可以将许多人用正确的方式组织起来,保持知识和道德模块的多样性,打造一个有心理安全感的环境,能让他们的大象互相交流,使他们能够以谦虚、真诚的方式互动,这个群体就有可能产生更好的理性。
《金刚经》里说:「一切有为法,如梦幻泡影,如露亦如电,应作如是观。」
在这个世界所产生过的其它深刻思想中,也有类似的观念,认为我们所体验到的世界是一个幻象,类似一场梦,觉悟就是以某种形式醒来。
在电影《黑客帝国》的一开始,墨菲斯给了尼欧两个选择:
Red pill or blue pill(红色药丸或蓝色药丸)。
吃了蓝色药丸,会忘记墨菲斯所说的一切,继续在矩阵中生存;吃了红色药丸,就能解开与矩阵的联线,解除幻觉,让他掌控真实的、物质的身体(躺在充满粘稠物质的容器)。
对我来说,这本书某种程度也像是那个红色药丸。
我开始看到,每个国家、每种文化、每个城市、每个公司、每个微信群,都存在着许多道德模块矩阵。每个矩阵都提供了一个完整、统一的世界观,在面对其它不同矩阵的人攻击时坚不可摧。
我开始看到一些以前从来没看到过的东西,
我理解了那些为了证明自己观点而前后矛盾的朋友,
我明白了很多时候我给别人讲故事时并不客观,在添油加醋、在挑选素材,
我对自己所坚信的东西,也不再那么信心满满。
一旦我的大象不需要证明「我是对的」,我就从偏颇的愤怒中解放出来。
从偏颇的愤怒中解放出来,我就有可能探索新的道德矩阵,重新认识那些我完全不认同他们观点的人。
这像是一种觉醒。
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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